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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記憶存摺裡,鄭壹芬老師,絕對是狠狠在上頭,記上好大的一筆數目字的一位。
仔細回想推算,距今已然十年之久了,升上大二的我,日文程度僅僅只是,把五十音的形體與發音念熟配對的嬰孩階段,開口用日文「對話」,也只限於與人互問答「你好嗎?」「我很好。」「我是XXX、初次見面請多指教!」或是構不成你來我往的談話內容的「這是蘋果」「那是書桌」等等練習句型與幫助記憶單字的短句。
一個十九、二十歲的人,要從頭學一個人生中素昧平生的外國語言,何其困難。要以成人的記憶與學習力去一如稚齡幼兒牙牙學語般,把這陌生的、鴨子聽雷的外國語講得通情達意順耳好聽,要說胸有成竹而不會感到絲毫誠惶誠恐,絕對是騙人的。
學日文本就非初衷,大學上了日文系更是完全出乎計畫與料想之外的我,壓根沒想過,自己可以開口張耳,用日文自然地跟人互通有無-大二那一年,鄭老師為我與我同學們上的日語會話課,把我壓根沒想過的事,扭轉變成了,延續至今仍然堅實存在的可能。
還記得大二會話第一次上課,時髦的鄭老師一身絲質印著歐風印花的淑女襯衫加上寶藍色窄裙,吹梳得平滑順整的齊肩直髮、臉上還有細膩柔和的工整彩妝以及秀氣的微笑。「這打扮和行頭…該不會是個日本人吧?!」我心裡正這麼想時,老師開口向我們打招呼了…聲音有點低低且慵懶,沒專心聽會聽不清楚,批哩啪啦一堆日文,除了「午安」我聽的懂以外,其餘都飄散在教室裡摒氣凝神的安靜空氣中,化為虛無…「她肯定是個日本人老師啦!系上怎麼這麼快就要讓派個日本老師來磨練我啊?這樣會學的比較快嗎?聽不懂跟不上不就完蛋了?」一連串的猜想跟疑慮,迅速佔滿我的腦袋。
「大家好,我剛剛先自我介紹了…」突然,一句很親切的、有點令人發噱的台灣國語出現,大家也因為這突如其來又很有喜感的口音、偷偷暗暗地笑了起來-老師也笑了,她不是日本人啦,雖然她的外型打扮跟標準流利的日文口音,真的會讓人這麼以為。
這是我對壹芬老師最初也最深的印象。往後一年的會話課裡,老師很為我們著想地,拼命用日文對著鴨聽雷的我們解釋跟對話、還穿插很多數不清的隨堂小考與背書時間。我還記得有時候,我得跟練習兩兩一組會話的同伴,中午休息時間一起到壹芬老師的研究室,去背整段的會話給她聽-她背坐著我們低頭優雅地吃便當、我和同伴戰戰兢兢又挨著餓假裝沒聞到老師的便當香味地背書,我一直懷疑,吃的正起勁、頭都沒轉過來看我們一眼的老師,到底有沒有在聽我們背…神奇的是,老師會冷不防地在我們接不下去或舌頭打結時,突然放下筷子抬起頭開口提示、好讓我們接下去!「喔…她是真的很認真地在聽,只是被她吃便當的樣子武裝得很好、讓我們沒感覺啊!」我一邊想一邊佩服。
老師的打扮也始終讓我佩服,印象中她極少有過重複的衣飾搭配,眼影至少都有漸層混擦了三種顏色,口紅有時珠光有時霧面,而且全臉彩妝色調總是跟身上的衣服鞋子包包搭得很完美。剛減了肥、恢復對容貌的自信而變得很喜歡打扮的我,被老師發現我幾乎天天化全妝來上課,偶爾她還會在點我起來對話時,先稱讚我今天這樣穿很好看哩。我一直堅信也堅持,一旦出門在外就要把自己門面打理得很好的人,一定是絕對自律而會比較自信的。也許我變成這樣的人,老師的在這方面的完美堅持,無形中對我有了一定的潛移默化吧。
壹芬老師應該是完美主義者,從她對我們教學上的嚴格更看的出來。考試問題總是非常細、有一陣子為了加強我們可憐微弱的聽力,秉持著聽不懂就答不出口的原則,還考我們「聽寫」-就是她用日文念甚麼我們就得寫下甚麼,寫對多少算多少分。對程度比起日本三歲小孩還差的遠的我們,這樣的魔鬼考試,能低空飛過及格門檻都是超人、不及格倒是很正常。所以也有人把老師歸類為當鋪級的魔女老師,很害怕上她的課會被當掉過不了關。
我沒有被老師當掉,雖然幾次考試都是五十幾,但「想變得跟老師一樣,講日文都輕鬆笑笑地、而且連想都不必想就能講一大串」的念頭在我心頭徘徊不去,驅使著我抱著「再怎麼難過、都要過。」的心態,死背活念強記勤寫,最終,我沒有被當、真的過關了。
可是這師生一場闊別十年之後,壹芬老師沒有過關-她人生的一個很艱難的關卡,沒能越過,而永遠地停格了。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也太早,這個農曆年前(二月三日),老師用自己的方式向這個世界,告別。
大學同學M在線上告訴了我,我在瞬間腦袋一片空白,像第一次聽到老師對聽日文聽的離離落落的我們,講一大串外星話般的日文那樣空白。聽說,老師生病了,好像不只是身體病了、可能內心深處有一塊不為人知的地方也得了重感冒,這麼大一個關卡,破關的技巧可能真的很複雜難解吧…又或者,是不是努力破關的過程中,把一向很認真努力的老師累壞了呢…?
儘管我們一直費神盡力猜想,但這一次,老師是再也不會,開口跟我們說答案了。
十年,絕對是一段不短的歲月,我還能記得關於老師曾給我的這許多(我還沒完全寫進去呢!),不是我的記性太好、就是老師留給我的太豐富太深刻了。
「人一定都要至少擁有一個,可以運用自如的、很厲害的專長。」這是壹芬老師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聽起來很簡單理所當然,多年之後,經歷過人生幾番起伏,在現實裡翻轉顛騰中,我驚覺這句話中的境界,要達到是有多麼難。我一直在找、在確定與不確定、在自信與不自信間,找一個專長,然後悶著頭拼著力氣想去擁有並成就它,我還看不出我是不是因為我的專長而安穩立命、而成名獲利…但是我真的還不想放棄努力,我想要、我也相信我可以過關-像十年前的我,老相信一直咬牙苦練下去,遲早可以說出讓日本人懂得我的一口日本話一樣-而起碼這一點我真的做到了,我可以不害羞不害怕地說日文用日文,都是老師幫忙打下的好基礎來的。
可是,對老師,永遠的告別,卻很難說出口。心裡像是一直有一小塊補不平的缺口,下了一個月還不停的雨,悄悄試圖填平這一小塊空缺。該是讓陽光露臉的時候了,可惜這道陽光,顯然,來的太遲。但願來時,陽光要盡可能強烈炙熱一點,直達天聽地那樣穿透雲上,到老師翩然遠至的那一端,讓老師感覺更溫暖一點,像她曾經對我們的那樣。
In Memory of Ms. Yi-Fen, Cheng--my conversation lecturer of Dept. of Japanese Language, Soochow University during 1997 to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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