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離】
原來,看似圓滿幸福的他們,早已貌合神離好一陣子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人與人之間,看似牢不可破的關係、如膠似漆的情感,為何最終還是演變成可嘆可惜的貌合神離?
我想,他們也共同付出了相當的時間、並肩走上很長的一段路,途中不管發生過甚麼、很努力地不離不棄靠得很近、並邊走邊修補;然後,走著走著越看越不順眼了、感覺逐漸不舒坦不痛快了、反覆修修補補還是千瘡百孔。累了、煩了、連修補或怨懟的氣力也使不上了,最後選擇爽快地放過彼此、走遠一點來得安全適切與輕鬆,於是自然而然地走散了。
原來,一心以為會長長久久、永永遠遠的人與事,總與表面有著若干落差,只是落差大還是小的問題;終有走一走便漸行漸遠的一天,不可能百分百地「真實」、也很難「天長地久」。
我於是禁不住回想《小王子》裡的那段話,那才是恆久不變、套在任何人事物上都永遠成立的雋永與一針見血--"What's essential, is invisible to the eye." --我們哪我們,到底都從他人身上看到了甚麼? 我們又究竟給周遭的他人看見了自己的甚麼?
「物質不滅定律,可情感無常。」
--《老派約會之必要》.李維菁
說真的,李維菁似乎也只說對了一半。看似再怎麼美好穩固的物質,好像也不會比虛無縹緲的感情堅強到哪裡去吧,也是會有毀損或丟失的一天。
也許,面對世間萬事萬物,人也好、事也罷,我們要勤加練習如何去反覆承受聚散離合,這番「練習」比追求人生功成名就或諸事圓滿,來得實在、也比較要緊。
我們生而為人來世上走一遭,所要練就的功夫、受的業、還的債,還是要說是一場修行也好--無非就是要來練就這麼一身功夫吧?
光是把這個功夫練就好,就夠難倒人的。
【怎麼可能】
妹妹教書十年有餘,有一個現在已念到研究所、還是偶爾回校探望她的得意門生,出落成了前途不可限量的新銳散文家。
好會寫、怎麼這麼能寫,難怪會頻頻得獎、也爭取到了不少支持他完成寫作計畫的補助。
好幸運、怎能如此順遂,心想事成要有才華有想法有方法、但更需要有順風順水的運氣。
不可諱言,一直在寫也一直愛寫如我,也做過作家夢;也曾很積極地投稿了好長一段時間。在投稿多回、在希望與失望之間反覆擺盪了良久,作品好不容易被報社編輯垂青、終於見報,親朋好友知曉後無不獻上「甚麼時候出書?」「妳也算是個作家了!」諸如此類激勵也似的讚美言詞時,我當下也會為此飄飄然、感覺離所謂的作家夢又靠近了一點點。
但僅僅是這樣而已。就連「這樣而已」的機會,如今也越來越少了。
是不是該坦白面對這樣的自己--畢竟,自己的年紀已逼近妹妹這名才子散文家學生的幾近兩倍、實際認份地想想、我也沒多少本錢與時間作甚麼春秋大夢了。我是否該就此自承: 承認自己的平庸、把自己從夢中狠狠用力叫醒。醒醒吧! 其實並沒甚麼過人的天分與才能、也著實拿不出甚麼超強大的方法,更不要推說是甚麼運氣好壞的問題--別在發現自己不比別人特別好的時候,就把自己的狀態通通導向「我沒那個命啦!」的宿命論、可別草率輕易地說自己的運氣總是比別人差了那麼一點。
「老實說,有點看不太懂他寫的東西耶...」妹妹說。
「但! 可能就是要把文章寫成個這樣子,不要那麼直白好懂,才會得文學獎吧!?」我想。看看這年輕人筆下散文的詞藻、隱喻、觀察、引用、架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啊... 我得要多有才多努力,才能寫成這樣調性與格局的文章啊? 我,有沒有可能、又怎麼可能走到如他這般的境地?
也正是因為我就是寫不出這樣子的文章,所以才會每年固定寄作品去文學獎、然後也規律地年年都槓龜收場吧。這樣的我,怎麼可能。
【不惑】
相識時間已直逼我半生的大學學妹,有一天問我: 學姊,一轉眼我今年就要40歲了耶... 所以,最近偶爾不免會開始想--進入40歲的人生,到底會是甚麼樣子呢?
「40歲是甚麼樣子喔... 妳看我就知道了呀,哈哈。」面對學妹的喟嘆一問,我先是愣了愣、然後很快地在她面前比了比自己。想知道邁入40大關後大概會是甚麼樣子,也許--不嫌棄的話--妳可以直接看看此刻就坐在妳對面的,我。
我不長眼也不用腦地放肆說完,兩個老朋友相視了彼此一會兒,捧著手中的咖啡相視、有點用力又淒然地笑了起來。
40歲,人稱「不惑」之年。不惑,看字面意思、大抵是指「不會感到疑惑」。但,真的是這樣嗎? 人活到40大關,就會對一切都不會感覺一絲疑惑嗎?
就在我快要邁入41歲的此刻,我回顧去年剛「奔四」的瞬間以及那往後的頭一年,我過得如何呢? 有沒有比較、甚至完全不惑了?
沒有吶! 剛好完全相反,我必需坦言: 在40歲這一整年的時光裡,我居然開始對很多事情與狀態,特別大力地疑惑起來--疑惑到有時候我很想暫時失去思考的能力與意志。
可能是來自於一種恐懼、一種「唉唷! 一轉眼我的人生貌似已走完一半、可居然還有好多想做、該作,卻作不到或不知如何作好的事啊...」之類的恐懼。接著,就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能耐、質問「自己的人生一路走來直到現在,到底都做了些甚麼啊!?」(好嚴厲!)。心中疑惑滿溢到最高點的時候,走在路上我環顧路人,路過一張張毫無顧忌地笑開懷、或不論是裝出來還是動真格的、總之就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的自若臉龐時,我還會感到又疑惑又羨慕--羨慕這些人好像都沒有甚麼好想破頭或好煩惱的,才會這麼放開心或這麼蠻不在乎,活得大搖大擺傻呼呼的。不像我這樣、分分秒帶著滿腦子快炸開腦門的疑惑思考個沒完、神經兮兮地把一段極其尋常熟悉的路,走到亂了節拍、差點把自己險些丟失在自顧自的茫然失措。
為甚麼我活到40了還要疑惑? 為甚麼都40了還不能做到不惑? 也許,可以拿出佐野洋子的這段文字幫我作答...
「除了照鏡子時出現『不會吧! 這是我?』這種驚愕的瞬間,獨處時,
我會想自己究竟打算活到幾歲?
看著白雲在藍天飄流,我覺得我和小時候的我,活在同一個世界。不管六十歲或四歲,
『我』只是看著天空。而蜘蛛網忽然黏在臉上的驚愕,
無論七歲或四十歲或是現在也一樣,我依然驚愕不已。」
--《沒有神也沒有佛》.佐野洋子
讀到佐野洋子的想法,與我的,最不謀而合。年過六十好幾的時候發表了《沒有神也沒有佛》這本散文集的佐野洋子,在文中也對「人到底要活到幾歲才會是真正成熟懂事且不惑的大人」這一題也曾自問自答過。暮年的她,所下的結論是「人絕對不可能『不惑』」,認為「混亂迷惑只比九歲的時候更複雜,更深不見底」。
有佐野洋子這麼一說,我頓時覺得自己該寬心了! 以72歲之齡辭世的她,活到超過六旬時還在覺得人生總不免有疑惑;那我的40代才開始不久而已,仍會抱持疑惑,是自然也正常的吧。
不管是被學妹這麼一問、或自己莫名自問自答,面對與踏入「不惑」之齡到底是啥感覺,我現在再問自己一次,仍會不爭氣地愣住,還是有股不知如何答腔、然後甚麼也說不上來的鈍感--看吧! 我是一個多麼疑惑的奔四之人!
學妹,我是不是作了不良示範(吐舌頭)? 不能當個好榜樣的學姊真是抱歉。但希望在妳面前這樣不惑的我,不會讓妳覺得奔四是很可怕的事--話說我們才差一歲多,只要妳不嫌棄,也許可以繼續切磋下去、或互相交流,咱們四字頭以後的人生,究竟是一路充滿疑惑、還是能夠越來越接近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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