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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我的高中同學到底失聯了多久,我已算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們已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狀態,此後沒有意外的話、應當就是繼續斷線下去。

    很多年前、記得是大學剛畢業的某年晚夏,我參加過一場高中同學會,是在BBS上約成的,我想那八成也是我人生中唯一一場高中同學會了—那時候在批踢踢上有個咱高中的校友版,不管是哪一年的畢業班、只要你們想要、就可以在上頭申請自組一個班版。那場同學會就是「大家」還掛在那塊班版上時發起約成的。

    說是「大家」,其實班版上所在的也不是全班的所有人。畢業後有些同學便靜靜淡出了、誰也不知其去向。我念的是百年歷史的前三志願女校,一個全然女生組成的學校與班級裡,忽明忽暗地有好幾個或大或小的圈圈在班上浮動著,有的圈圈壁壘涇渭分明不可近破、有的則是若即若離互通有無。總之,「小圈圈」的起落聚散,在純女校裡似是很自然的事。有些人在還沒畢業前、或畢業後沒多久,很快發現並踏入新的圈圈、同時自覺已不屬於從前的哪一個圈圈裡了,便索性決絕地與舊圈圈呈反方向飄飛遠去。但還有為數不少的同學們情比姊妹深地固守她們共同的小圈圈,不論各自的人生走到哪般境地,仍會三不五時回到小圈圈中相濡以沫、不輕易與圈圈裡的「大家」相忘江湖。

    我,是提早掉出圈外的那一個。會用「掉」這個詞,是因為認真回想起來,我並不是自願跑出圈外的,可能是個性太差、還是無意間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犯了不該犯的錯;總之是我不清楚的問題(而這問題因著永遠的失聯斷交而再也沒有答案),造成我被圈圈裡的隊友聯手遺棄放生、而類似提早被迫中途下車於是掉出圈外的。然,這樣的我,居然在批踢踢那塊班版成立之初帶著我註冊沒多久的帳號登入、加入了,連我自己都覺莫名其妙。我在班版上是標準的旁觀者,立場身分超然地觀看來自各個圈圈的同學們的動態分享,我隱形我寡言、靜靜潛水幾乎沒浮出來換過氣、像是快要碰到圈圈邊緣卻仍始終仍站在圈外。

    「來開個同學會吧,大家!」某天班版上有一位同學發起聚會,在我們畢業了起碼五年左右之後,地點在多數同學們熟悉的地盤「母校」台大附近的某間餐廳—是的,我念的是前三志願的百年女校呀,班上同學的下一站不是台大就是政大,光考上這兩間的同學就差不多全班人數的將近3/4之多,這麼一看,我相較於「大家」,似乎又只能是個註定站在圈外的邊緣人了。我當時回應了發起人,我會到場,這也真是夠莫名其妙的決定—明明就自認是個邊緣人為何還要去、是想湊什麼熱鬧呢?

 

「早知道就不應該來的。同學會是屬於那些在學校時受歡迎、過得快樂的人參加的,他們才會覺得敘舊美好。
不起眼的,受冷落的,沒有人緣的,有什麼舊可以敘呢?
—李維菁(2012)·<同學會>《老派約會之必要》


    因為我想測測、或嚇嚇「大家」;也同時測測、嚇嚇我自己。

    那時的我已和當年讀高中時模樣很不同。我的體重少了起碼快20公斤、身形臉型髮型都變了、也學會化妝打扮了。我想看看還有多少高中同學還能認出這樣的我來。

    細心妝點自己然後出門赴約。比預定時間稍稍遲到幾分鐘踏入餐廳,我用我的耳朵認出這場同學會的發起人,她雖改了名減了肥留起女人味的波浪長髮、看來和以前也不太一樣了,但特殊拔尖的說話聲線不變。她用高調突出的聲音滿場飛招呼已入座的「大家」、遲到的我怯怯地走近她輕拍她後肩示意我的到來。

    「妳… 妳是… 妳是來參加同學會的嗎?」

    「是啊,我是OOO、妳是XXX吧?!」

    「喔! 原來妳是…,妳… 我差點認不出妳了、妳該不會跑去整型了吧?!」

    「我沒有呀… (我哪來的錢跟勇氣整型啊,拜託!)」

    妳不是差點認不出我,妳是根本沒能認出我來;或許、我該更精準地說: 妳,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我吧。

    席間,我稱職地繼續飾演我在班上的邊緣人角色、謹守本分地同場加碼演出那塊BBS批踢踢班版上的旁觀者、我的靈魂超然地飄在聚會餐廳的天花板角落、靜靜聽著「大家」吹擂著在學業、就業、感情上的斬獲與失落、預見有些人未來可能的功成名就或身敗名裂。當我聽著「大家」回憶起台大校園裡的那棟大樓如何如何、政大校門口外的那些餐廳怎樣怎樣的… 我儼然像是走錯棚、註定插不上話也紅不起來的小咖通告藝人,只能不由分說靜默以終、並更加確立自己在「大家」面前的渺小惚恍與茫然失措。

「那麼,我為什麼要來呢?我責備自己,是懷舊呢,還是,
我想從他們眼中得到一點肯定,證明我真的變了
已經不是那個又醜又呆的胖女生。或者,我希望他們會開始有點喜歡我?
—李維菁(2012)·<同學會>《老派約會之必要》

    散會後更為堅信,這是我人生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高中同學會了。

    在那之後,我連批踢踢都很少上了,偶爾幾次心血來潮進去看那塊班版、看到的是稀落的留言問「人咧? 『大家』都上哪去了?」和一些陌生路人不明所以的PO文或廣告。一個地方越是百無聊賴就越是蔓草叢生、終究演變成生人勿近的廢墟樣貌,最後生疏到我連怎麼進去都不知道了—登入的帳號密碼,我再也記不起來了。

    但,我還記得妳—那個見我劈頭直問我是不是去整型了的同學,我記得妳改名前改名後的名字、記得妳簡直要把天花板掀開的高分貝嗓音、記得妳說認不出我來時瞪大的閃爍的眼睛。

   我記得妳;可是,我不認識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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