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承諾這個詞彙,究竟是否確實地存在於字典裡可供人索引並領略其真意?這答案我答不上腔,可至少我是時常打從心坎底想否定承諾的存在的。在這世上「承諾」發生在各種場合與關係與情感的交融聯繫之間,它不斷大量地被重複被製造被信仰被質疑被打破,以任何手段任何目的任何原因任何態度。

 

       就好比我孩提時代最愛玩的吹泡泡一樣,透明晶亮中閃映著繽紛五彩的泡泡,在被我小心翼翼以滿滿的熱情吹鼓的碩大渾圓、倏地輕盈騰空飛起的那頃刻之前,可是得花費小小的我多少專注與期待支撐而起的滿腹好奇心才能成一個完美姿態的形體飄的又美麗又久遠。但那些從我口中吹出的泡泡,幾乎全數都宿命地早夭於我禁不住為它們欣喜若狂而一股腦撲上前去的手舞足蹈的大動作追逐;經過我一陣調皮的穿梭,只消瞬間的光景它們便幻化成一片難以記憶與描繪的無形泡影、再也不復痕跡。漂亮泡泡的存在,短暫的教人記不住卻也真實的讓人忘不掉這一如承諾最一貫使人氣惱怨嘆的特質,明明曾經真實地讓人信以為真,卻極易硬生生地變得彷彿甚麼都未曾發生似地統統不算數了。

 

       所以我才說我是壓根不肯相信,字典裡人世間有承諾這兩字與大家以為它應該代表的那回事。在親身體驗到承諾的虛妄不實、為此反覆傷感迷惘了幾回的往後的人生,我開始默默在心內立下不再相信承諾、也不要製造承諾的誓,Fiona Apple唱的是—Never is a promise—永不是個承諾。我最欣賞的作家張蕙菁也曾行文讚賞她唱的是個道理,而且還明耳聽出這句話是慧黠的一語雙關。承諾「永遠不會」是承諾、而「永遠不要」是個絕對存在的理直氣壯的承諾!只有被不克實現的承諾背叛時,你才會驚覺這承諾是真的存在過、一如只有在得知手中緊握的支票不能兌現時,才會讓你在錯愣不已的同時,深刻感受它的價值一般殘酷而真實。就在我讀到她散文字裡行間中對困擾我許久的、關於承諾這回事抒發的精闢見解後,我轉成一個發現能治好我陳年痼疾的新解藥的病人,為感覺自己幸運得到重生的救贖之道而狂喜。我去找來這首歌,毫不節制地恣意讓Fiona Apple神經質的纖細音色吐露的,對承諾的嘲諷懷疑與失望,不斷反覆在我耳邊與心頭飄散迴旋。

 

        你說別懼怕夢想,它比表面看起來的輕易簡單,

你說你永遠不會讓我從那樣的高度墜落,

        你說你能夠理解,其實你永遠不能了解…

        我不明白我該相信什麼,一如你也不懂我是誰,

但永不是個承諾,

你承擔不起謊言。

    

    可不是嘛?去看看與聽聽那些記憶中關於承諾的情結或經歷吧—不管那是不是發生在自己的世界裡;天荒地老、至死方休的心甘情願與一輩子深情守候與糾纏,可謂一種最司空見慣的承諾,存在於每一段現實與虛構間均俯拾即是的愛戀關係中,我不得不與Fiona Apple口中唱得雖如泣如訴、卻十足淡定而積極的歌詞意境產生共鳴,每個將承諾方便輕鬆地脫口而出的人都說:他們懂愛也要愛,卻總是在因為自己的不懂事或三心二意下,親手毀棄與扭曲承諾當初最純真脫俗的姿態與真諦。其實他們真的不明白的,倘若他們真能夠懂,這世上不會有越來越多人、如我,不敢相信、也連帶勢必不願意接受承諾。

 

       為甚麼我們不再信任?我猶記得,這是好一陣子以前,一本極富盛名與公信力的雜誌的深度報導專題,斗大簡潔的一個問句,犀利地代替了大家,對信任日益淡泊與相形脆弱的這時代這世界,最想打從心坎底猛烈發出疑問的怒吼聲。依我看,根本不需要做一堆專題報導給一堆數據圖表去評估衡量何以人與人間不想也不能彼此信任的危機,那根本太浪費腦力與光陰,答案很顯而易見的,不過就是因為我們不再承諾,所以我們不再信任。謊言只會帶來傷害、欺瞞無疑是變相的嗎啡或迷幻藥,暫時止歇人心對承諾變質信任崩盤的意識能力,但很清楚地並不負責撫平,人清醒之後得面對的幻滅與痛楚。

   

       承擔謊言的勇氣多寡,也許就足可衡量承諾的價值。我可以這般看待與定義承諾這回事嗎?我是很想就這麼任性地自以為的。被瓊瑤小說中以多情浪漫而刻骨銘心的承諾為脈絡為佈景堆砌起來的故事餵養過一段時光的少女時期的我,同時間也看了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她以筆墨記錄的單調的沙漠生活裡,是他倆的深厚感情讓流浪變得浪漫如童話讓我欣羨;但我也禁不住感嘆地想到,在那之後,她心愛的荷西如何因為千百個不願意也始終料想不到的死亡,意外地摧枯拉朽了他們之間原可能天長地久的承諾。這才教我甘願止住了,對於承諾被打破都是出於殘忍又無知的不懷好意的偏見。承諾之所以不能被承諾,可以是出於故意、但也可以是出於意外,那是另一種形式的殘忍手段,生命中引頸期盼的承諾不會來,那難以承受的煎熬,一如久旱荒漠裡的雨季不再來,我猜想三毛心頭上,從此而後是註定要有某一塊空缺著的位置,要為這被意外破壞的承諾而荒蕪而漂泊。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的長恨歌末尾兩句,莫非正可訴說此般捉弄人的、莫可奈何的宿命?

 

       於是我再也不看瓊瑤了。幾乎是接近咬牙切齒地覺得,那些為承諾卿卿我我的海誓山盟之於我,既空泛又愚蠢,怎麼能夠憑藉信誓旦旦的承諾,當作支撐自己相信愛情、或是所有的情感聯繫可以永恆可以美好的信靠?找不到終點與目的的流浪才是真的、為猶疑而舉棋不定才是真的、因為不能控制的不安全感作祟而終日惶惶不安的緊張才是真的…,沒有這些偏執的瘋狂思緒牽引,哪來那麼多的承諾?

 

      承諾你別說,只要此刻在乎我,

 明天的寂寞,明天再去躲。

 

        一個香港女歌手唱的歌,歌名就叫「承諾」,我一直無法忘懷這首歌,是誰唱的、甚且連它的曲調我倒是都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可是偏偏這開頭的短短幾句話我卻始終謹記在心,是這幾個字把深陷在對於承諾強烈否定與懼怕的深淵中的我,再往上拉了堅實有力的一把,雖然我並不清楚,我如此被往上被拉昇後所會到達與預見的,究竟是何等開闊清心的境地?讓我感到一絲洋溢救贖感的寬慰的是:「明天的寂寞,明天再去躲。」寫下這句話的人想必也為未能履行的承諾傷過心的,他知道如果賦予承諾太顯而易見的輪廓、過份汲汲於對承諾施肥灌溉以期許它非得開花結果,或早或晚終究會讓自己遁入寂寞的失落裡頭,他怎麼知道承諾消失以後會迎向一片躲不過的寂寞?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過,是不會知道的。

 

        我在深淵與不知到底通往何方的洞口之兩個應是天差地別的極端,上上下下地遊蕩、無以為繼的盤旋。對令我感傷憤怒的往事記憶力特好的我,一想起過去那些對我說話不算話的人、以及他們摧毀承諾時的理所當然的不可一世的神情氣度,我就別無選擇地甘願往深不見底的深淵底下藏匿;但當我又回憶起三毛與荷西在撒哈拉譜下的愛的故事、這說服我相信承諾,因為在看似渺遠虛無的沙漠裡,是可容許一段渴望恆長的情緣生根發芽的;還有從報章上瞥見過那些攜手走過彼此生命半世紀以上的鑽石婚老夫老妻、齒牙動搖白髮蒼蒼地肩並肩手拉手說下輩子還要再結一世夫妻情的報導,我又不得不再度被感動一次、要嘗試確定,承諾的確是鮮活地存在人世的。

 

    他知道我是個一意孤行的倔強女子,我不會改變計畫的。在這個人為了愛情去沙漠受苦時,我心裡已經決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輩子流浪下去了。《三毛˙撒哈拉的故事》

 

        三毛沒有說,從頭到尾她都沒有點明,這樣篤定的愛相隨,其實便是一個價值高貴到難以估計的承諾,古人說一諾千金,恐怕用自己的生命與足跡去實踐與印證愛一個人可以愛到為他浪跡天涯、入無人之境,是千金萬兩也難以換得的無價之寶,荒蕪的沙漠裡,一眼望去盡是四處蔓延至沒完沒了的漫煙沙塵,但在她的眼裡,卻定見了一顆光芒璀璨的鑽石,而她心知肚明,她會是那顆鑽石的主人,只要她願意堅信、那顆叫承諾的鑽石的存在。

 

        決定在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出門到處亂走,心想這可勝過為質疑承諾而反覆辯證的混雜思緒理不清而想破頭。瞎走一陣後迷失方向的我,歪打正著從國父紀念館廣場穿越而過,我看見兩個小女孩,不知為了玩遊戲的需要抑或是分享小祕密什麼的,一陣交頭接耳後伸出彼此的小手,默契地彎起小拇指尖,用力打勾勾,一邊勾著勾著還不忘一邊微笑相望並大力點點頭,模樣單純可愛極了。我和她們的承諾現場,相隔一段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距離,身旁販賣風車風箏與吹泡泡水的老婦人,正揚起手中裝滿肥皂水、印著卡通圖案的小塑膠瓶,嘟起嘴吹起一串串晶圓透亮的泡泡來。這樣的畫面竟然使我停下腳步好專心沈浸在不能自己的感動,那先經過打勾勾小女孩們的泡泡,隨後朝向陽光燦爛的天際飄飛得又高又遠,五彩泡泡閃耀出的光芒,掩蓋了承諾在我心頭劃地自限、久久揮之不去的晦暗,我想承諾是光,一道一旦願意完全與放任地相信,必定能看見的光束,閃耀在你願意信任它的存在的每一回凝視的目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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